“今晚的月色真美。”
这我初识夏目漱石先生的第一句话。我原本以为，他也如川端、三岛一般宁静哀伤，纵有怨愤，也是借景衬情，娓娓道来。但是当我拜读《我是猫》后，才觉夏目先生的尖锐和勇敢，更让我钦佩。他以忧思、挣扎为墨，辛辣与诙谐为笔，以一只“猫”为线索，串起了明治维新时期一户教师家平淡而波涛暗涌的生活，令人读来时而啼笑皆非，时而掩卷沉思。
“咱家是猫。名字嘛……还没有。”卷首之语在翻译家于雷先生的笔下，将一只猫的顽劣和机灵演绎得活灵活现。“咱家”是一只被故事主人翁收留的小猫。虽然身是猫形，但却有一双透彻的眼睛，强大的自尊和正直的内心。在主人破败的房子里，一切活动都以它的感觉来描述，仿佛开了“上帝视角”。也许正是因为这样，作者的意志才能准确地传递给读者。它陪伴着主人会客，沉思，也会出门为主人解仇，颇像个看破红尘却又侠肝义胆的英雄。例如它听见主人的老对头金田意图联合铃木捉弄主人时，不免担心主人；又多次潜入金田家探究问题的答案。但对于人类的一些物品和活动，它还是没法完全理解与接受。比如偷吃年糕时被黏住时不禁“跳起舞来”，亦或是面对主人听了迷亭的戏谑之言，照着猫君临摹，却“画‘猫’不成反类犬”的行为，都十分不解。这也使原本略显苦涩的故事中平添了几分喜剧的色彩。
“咱家”所效忠的主人，也就是我们故事的主人翁，苦沙弥。“沙弥”在佛教中本是止恶行慈，寻求圆寂的意思。而咱们的这位主人翁，过的日子却实在不易。首先，苦沙弥先生是个胃病患者，饱受饭后消化困难之时，却不按时吃药，偏信偏方“禁用咸菜、固体食物”、“天天吃荞麦面”等，导致白白受罪。其次，作为中学英语教员，几十年如一日教授的却是英文入门的内容，又因为严格迂腐，不为学生所喜爱。平日最爱与几位老友在寒舍畅叙一番，又因为不喜寒月先生的未婚妻家族——金田家的做派，被金田先生利用落云馆的学生奚落。在猫儿看来，苦沙弥的一切不幸和痛苦，皆源于主人的顽固不化，在日新月异的世界里把自己用壳儿裹起来。可苦沙弥却安贫乐道，时而像个孩子一样天真。“一从学校回来便一头钻进书房，表面上装作刻苦读书的样子，其实只是趴在桌子上贪睡而已”，或是在寒月先生讲述买小提琴一事时突然问起：“柿饼好吃吗？”在铃木企图挖苦他贫困时道：“还是老样子，紧巴巴的。不过，没有饿肚子，死不了，不要大惊小怪。”这样子别有一番无奈的洒脱，更是让人既可叹又可怜。
还好还好，苦沙弥还有一群“志同道合”的朋友。曾经的我一读到他们谈话的段落就头痛，可读到深处才发觉，这些看似戏谑的话语，是这帮文人书生对这个世界顽强的抗争。美学家迷亭，虽然常常作弄苦沙弥先生，玩世不恭，却依然怀揣一颗不畏权贵，乐观豁达的心。甚至在一次在资本家家里喝茶时，叫来同伴亲朋，闹得别人好不难堪。羞涩而正直的青年水岛寒月，是个研究“吊颈力学”的博士，整日苦读，在面对金田小姐的婚约时总是十分被动。哲学家八木独仙，曾手书“大和魂”以求唤醒麻木的芸芸众生，也曾安慰被落云馆吵扰地沮丧的苦沙弥，其哲思令人叹服。这些带着穷酸气息的文人，常常针砭时弊，又荒诞可笑，迂腐之极，有时倒有一些“竹林七子”的豪放之气哩。也许只有和这些朋友在一起，苦沙弥才能于苦涩中暂得于己，享受些自得之乐吧。
我想，作者借苦沙弥先生来自喻，最想呐喊的就是：“我和这个世界不熟。”那么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呢？日本在文明开化之时，竭力学习西方，大兴实业。导致社会物欲横流，利己之风盛行。文中的金田先生靠其“三绝战术”——绝义、绝情、绝廉耻，盆满钵满，便有了看不起清贫的读书人的傲慢。整个人世不过是，“只要抓住两头，对同一事物就可以翻手为云，覆手为雨，这是人类通权达变的拿手好戏。”
而以苦沙弥为首的旧读书人，固守着操守，即使负债累累，衣衫遍布补丁，也不肯放弃学术之路。小农主义和资本主义的对抗，胜负显而易见。最突出的表现即是，整天只知“磨玻璃珠子”的贫苦博士寒月，最终和金田家的小姐遗憾错过，而苦沙弥的学生铃木藤十郎，也弃文从商，唯金田先生马首是瞻。在故事的结局里，可怜的猫儿在偷喝了外国的啤酒后，跌入水缸淹死。这仿佛也暗示着苦沙弥先生的命运：“主人早晚要因胃病而身亡。金田老板已经因贪得无厌而丧命了。”
《我是猫》可悲之处在于，作者和苦沙弥一样，看不惯这世道中种种险恶与虚伪，却深知自己平庸软弱，无能为力，只能满腹牢骚，怨怨自艾，对一切不顺心的事物只能痛斥一番后郁闷。这在我们今天看来是消极的。所谓读书过程中“哀其不幸，怒其不争”，是我对苦沙弥最深的情感。铃木藤十郎告诉他：要屈从于钱多、势众；甘木医生奉劝他：要用催眠术镇静神经；哲学家独仙安慰他：以消极的修养求得心安。最终苦沙弥选择了消极避世，而不是改头换面，重新接受。后来我渐渐明白了，在那个并没有全盘西化，仍在封建和资本中挣扎的，痛苦的日本，能于浊世中保留自我而不随波逐流，已经是文人们能做到的最大努力。全文给苦沙弥定的形象便是世人眼中的“疯子”，猫君眼中的“神经病患者”。他已经被整个社会幽禁在疯人院中，变得与这个社会格格不入。他虽然固执、虚伪、不谙世事，但却在这个利己主义盛行、物欲横流的社会艰难地存活了下来，做到了“出淤泥而不染”。与生活在疯人院外的太平逸民们相比，苦沙弥的“疯癫”愈发显得弥足珍贵。
“真的,人是一个浊流.应该是海了,能容这浊流使他干净.”尼采曾这样写道。渐渐成长的我们，相信也曾遇到过我们不愿苟同的事情。我钦佩苦沙弥肯安于贫苦，与世俗隔绝的决然，却更赞许书中迷亭先生的超脱和乐观。“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,只是向上走,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。能做事的做事,能发声的发声。有一分热,发一分光,就令萤火一般,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,不必等候炬火”，我相信当代青年一定具有将世界改变的能力。但如果凭一己之力无法改变这个世界，在努力适应它的同时，希望我们可以永远怀揣一颗执著而纯净的心灵，不被世俗所诱惑，不因疲惫而衰老，真真正正，做一个身心俱轻的逍遥人。
虽然都活在这烟火人间，你有你的高楼万丈，我只有一个乌托邦。
我希望有天，可以在某个宁静的晚上，遇见可爱的苦沙弥先生。老人温柔地抱着猫儿，对我释然一笑，脸上的皱纹仿佛飞翔的翅膀。我们会互道一句：
“今晚的月色真美！”
作者介绍：王楚可，西南交通大学2017级德语专业。来自江淮之地的庐州。爱思考，擅钢琴。一直对西方文学抱有极大的兴趣。最爱日本文学的哀婉，法国文学的壮阔，德国文学的冷静。喜欢书中的纯粹，也爱有时对国际政局、社会时事评论几番，但却有时为世间的诸多事物烦恼。自我感觉是个具有多重人格的人。十分期待与各位喜爱读书之人坐而论道，畅叙古今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