蒋蓝 撰文 转自《文学报》2013年4月11日第11版
主持人语
置身大学的学者,一般而言有"三条战线":学术专著、翻译作品和创作,但林克将"三条战线"的学力集中于翻译,将整个生命投入其中。这与其说他失去了一些东西,不如说他的全力以赴,实现了一个中国翻译家的使命:对得住那些过往文学大师,也通过自己的笔恢复了汉语的尊严,同时也使自己成为国内德语诗歌翻译领域的领军人物。
本期嘉宾
林克,西南交通大学外国语学院德语文学专业硕士生导师。1958年4月生于四川南充。先后就读于四川外语学院和北京大学,后在维也纳大学深造一年。当过汽修工人、教师、导游和工程专职翻译。多年从事德语文学精品译介,翻译出版了特拉克尔、诺瓦里斯、荷尔德林和里尔克的作品,引广泛关注。
采访手记
2011年11月29日
2005年夏,在市区某家餐厅我首次与林克见面。他话不多,穿戴随意,黑黑的小胡子在光鲜的都市显得有点不合时宜。禁不住我和老酒仙柏桦的一再相劝,顷刻两瓶白酒见底。他摆手不喝了,大家坐在太阳下,一脸酡然,说古道今。记得我送了他一套拙作《玄学兽》,其中涉及诗人里尔克的名诗《豹——在巴黎植物园》。林克说,如果不懂基督教就别陷入里尔克的陷阱,因为这是迷宫,难以自拔。说罢他显出一脸苦相,让我感受到经历者的心情危机。
他很快发来了几部诗集的电子版,这是一种信任和礼遇,让我在纸质书尚未出版之前先睹为快。
在众多版本里,林克翻译的里尔克得到了专家尤其是读者的广泛赞誉,那种"我行走,我黑暗"的语式很惊人。这表明汉语表达确实得力于翻译文学。现代汉语里有种外语研究中的"词化"现象,大量诗人使用这种方法。比如汉语里没有"披光行走"这样的词组,但现在很多人提笔就来,从来没有深思过。如果"披光"没在经典里出现,并经过翻译家的苦心构造,汉语就不会这样去组合。又比如"梦田",梦有一个归宿点,暗含了生殖、成长之义,但汉语原只有"梦巢"一词,和"梦田"一比就高下立判。词化现象对当代汉语隐喻性的诗性结构方式产生了革命性的影响。也许林克自己无意一定要"词化",但对读者而言,它不仅仅传达了德语大师的本意,同时还传达了诗性的隐喻,也就是汉语本身的美。从文学角度来看,这种词语之力展示出强大的生命力。
去年,我们一起应邀去江浙参加一个诗会,林克恰好与我同住一个房间,我们决定抽空去灵岩山祭扫。一下车,我们被一群打扫墓园的村妇缠上了,她们宛如山雀觅食,起伏腾挪,扫了几把就伸手要钱。林克掏出20元递过去,对方开口:再加点,再加点。林克历来惜字如金,只说:"如果不要,我就把这20元收回了!"村妇明白了话里的强硬,忙说我们走我们走……
沉默的林克深谙世道,他以行动证实了他对环境的判断。开了几天诗会,他对我说,"这种会呀,我再也不会参加了,又乏味又憋闷,抵不上三两个朋友找个清新之地小聚。或者,我一边自斟自饮一边看书也很过瘾啊……"
诗人张枣说:"一个表达别人/只为表达自己的人,是病人/一个表达别人/就像在表达自己的人,是诗人。"我想,林克恰恰就是这样的诗者。
里尔克非常喜欢"沉默"这个词,也许林克在多年的浸淫中,加上他的心性,他已经悟出了沉默的全部意义——"这就是生活:直到从某个昨日/跨出那最孤独的时刻/别样地微笑着,不若姊妹般的它日/朝着永恒深深沉默"。
一个深夜我从他家告辞出门,他坚持要送我到车站。寒风将枯叶从枝头拔下,撒向我们的头顶。两人顶风走在空寂的街头,他的脚踩响枯叶,窸窣咕唧,就像文字的黑客在喃喃自语。
实录
苦心构造 展示汉语强大生命力
文学汉译水平不输本土创作
记者(以下简称记):你认为目前中国的文学翻译水准如何?
林克(以下简称林):也许汉语写作在国外影响平平,但我们的文学翻译水平相当高,起码不输于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超过了本土创作。有人把中国作家不能获得诺奖归罪于翻译,比如汉学家、诺奖评委马悦然就认为,中国作家之所以未能获得诺奖的一个重要原因,就在于没有好的西文译本。他强调这是"一个重要原因",但我不这样看,这是论者不明白"外译汉"或"汉译外"的真实情况。你曾经采访过的赵毅衡教授就比较过杨宪益夫妇与汉学家戴维·贺克斯的《红楼梦》译本。按西方读者的趣味来看,他们认为戴维·贺克斯的译本更为自由活泼。比如书中很多丫鬟的名字,杨宪益夫妇译本一律使用拼音,西方读者就摸不着头脑;戴维·贺克斯把这些名字翻译为各种花朵的名字,读者更易接受。这不是水平高低的问题,而在于杨、戴译本往往都是层层审读后的结果。在某种层面上,好的翻译就像文学创作,需要心灵自由的空间。
记:中国就是一个翻译大国。自19世纪后半叶以来,翻译家几乎把西方的主要学术和文学名著都译成了中文。学者王宁说,一部中国现代文学史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一部文学翻译史,甚至中国现代汉语也是在翻译的影响下逐渐形成的……
林:生活离不开翻译,就像人们同样无法绕开语言和文化。四川就是一个文学翻译大省,文学翻译群星灿烂,有郭沫若、巴金、曹葆华、邓均吾、罗玉君、陈敬容、李劼人、方敬、邹绛、孙法理、杜承南、黄新渠等老一辈名家,当代则有杨武能、文楚安、曹明伦、赵毅衡等,加上我在川外的师兄弟刘小枫、张枣等人的哲学、诗学文本翻译,影响力日益深远。
四川在外号称"诗国",尤其是"第三代诗人"在汉语写作领域的崛起,略微分析就可以发现,外国诗歌对他们的影响何其巨大!可以说,一旦抽掉这些舶来品,他们的诗艺会退回到"石器时代"……
记:由你主译的《顾彬诗选》在四川出版后反应热烈。
林:这是顾彬的第一部汉译诗集,西南交通大学外语学院院长傅勇林博士予以大力支持。经柏桦推荐,我与学生莫光华、贺骥经过两年的分工合作,于2009年秋冬完成。这本集子的汉译水准得到了顾彬的高度赞誉。顾彬不仅是中国当代诗歌在德国的首席翻译家,也是当今德国最闻名的汉学家,近年来他对中国当代文学的评论引起了各界人士的密切关注。他是深爱汉语文学的。他在德国出版过四本诗集,我认为其中《影舞者》最好,所以汉语版《顾彬诗选》主要以这本诗集为主。后来《影舞者》被一家有影响的德语网站评选为"年度最佳诗集",这也佐证了我的判断。
翻译评分:给自己8分
记:你学外语是自幼就向往的吗?
林:不是的,这叫歪打歪着。我高中毕业后进了一家汽修厂当修理工,按此命运轨迹,我可能会承包几辆车,当个"车老板"。父母发动所有人游说我参加高考,把我弄烦了。我的外语并不好,父母找了个大学生对我进行测试,说我"完全不是学外语的料"。正是在逆反心理驱使下,我报考了"川外"。
记:你何时开始接触德语诗歌?
林:我阅读的名著甚少,1987年我到北大读硕士期间,一个同学向我大吹名著,口沫飞溅,说了七八本我都没有读过,他睁大了眼睛:"林克,你是混进北大的!"那时我就开始揣摩德语诗歌译作了。而且我一直在写诗,但我的写作是为了葆有自己的翻译情状,不值得拿来发表。
记:你对近几十年来的德语文学翻译状况满意吗?
林:对中国诗人影响最大的外国文学,除了俄罗斯、法国文学外,德语文学影响深广。在北大读研究生时,我们只能见到一个著名德语文学翻译家的诗歌译本,他早年学医,后来开过性病诊所,就是用这样的妙手侍弄德语文学。一本又一本地出版译作,我们认为他是在糟蹋德语。几个同学开玩笑:大家抽签,抽到的就出面让他闭嘴停笔。我对冯至、梁宗岱等先生的译作十分推崇,那几乎是我的一个精神坐标。人人都知道《浮士德》,可是有几个人逐句读完过?郭沫若对他翻译的《浮士德》中的一首诗如此说道:"我有着这样的自信,我在这句译文中所含孕的感情,比歌德写下它们时还要丰富些。"郭氏对歌德的"丰富",恐怕都是蛇足。我比较了几个译本,最好的译本无疑出自曾任四川大学、重庆大学教授的董问樵先生之手。所以有人指出,谈到歌德、席勒研究,董问樵的功力比起很多大师还要深厚。
就德语现代诗翻译而言,我心中有一个10分制的评分结果:冯至9分,最好的佳作9.5分;德语是梁宗岱的第三外语,但水平极高,9分;我现在给自己评8分。
译诗是私密化的"精神操练"
记:对译诗而言,内容和形式几乎无法分开。原作的中心地位不容置疑。
林:原作即是原型,译作须尽量趋近它,但永远也不能完全达到它。翻译绝无完美。译者好比西西弗斯,总以失望告终。诗歌翻译是一门实践性极强的手艺。它重经验而轻理论;译者应该甘当仆人,服侍诗人并将原作奉为圭臬;模仿是翻译极其显著的特点,而且应达到惟妙惟肖、近乎等值的效果……
记:王家新认为,译诗于你完全是私密化的"精神的操练"。也不是为了供读者了解,而首先源自这种内在的爱和需要,一篇译罢头飞雪……你如何看待自己的翻译得失?
林:我翻译的艰辛还在于,四位德语诗人均在青、中年逝世,他们有很多"创伤记忆",浸淫其间会受感染,这几乎可称"内殇"。我的翻译可分三阶段。最初是在1988年,试译了特拉克尔的部分诗。当时准备不够,没有多少把握和信心,只好倾向于直译。译文尚不成熟,但原诗的特点较多保留下来。从1991年到1994年,完成了特拉克尔诗集和里尔克的两部代表作。此时技艺有所长进,也有些自负,喜欢意译,总想把中文打造得漂亮一些,译文晓畅,近乎华丽。但今天看来,在忠实于形式上做得很不够。最后便是2002年至2005年期间,补译了里尔克的其他诗歌并译出了荷尔德林诗集。至此对待翻译比较慎重,译笔更收敛,侧重直译,译文略显生硬,读起来可能有些困难。但我觉得这样也许更贴近"全面的信"。在此必须说明一点:直译也并非一剂灵丹妙药……
我相信有一种缘分
记:你的名字是本名,似乎与德语文学有一种缘分……
林:是有些人这样说。其实我和我姐的名字均是当时受苏联老大哥的影响。我着重翻译的四位德语诗人:里尔克、荷尔德林、诺瓦里斯(本名叫哈登·贝克)、特拉克尔名字当中,有"林"也有"克"。
记:著名学者刘小枫在文章里特意提到你"《特拉克尔小传》翻译出来后,我的审读无异于享受:对照德文原文读《特拉克尔小传》中辑录的特拉克尔纯粹蓝色的诗句和散文,有如踏进'褐色的河谷草地'——可惜译稿在1990年流落别处,一直未见问世,迄今仍为憾事。"这是怎么回事?
林:可以说我的翻译生涯一直得力于刘小枫的推动。我是1978年春季入"川外",刘小枫是秋季入学。毕业后,他已经出任三联《新知文库》副主编,有一个同学与他有往来,引荐我去。他问我想翻译什么,我说我对德语诗歌翻译感兴趣。他立马来了精神。他的《诗化哲学》影响巨大,其实着重研究的就是里尔克、荷尔德林、诺瓦里斯、特拉克尔等诗人。他当即拍板由我翻译《特拉克尔小传》。这本9万字的小书我很快完成了,但《新知文库》因故不再接收新稿了,刘小枫将此稿推荐给一个搞出版的朋友,不料朋友突然病故,我的《特拉克尔小传》就此失踪。刘小枫一直惦记此事,特意从书稿里选出了4首译诗发表在《外国文艺》上,那是我的译作首次得以发表。
记:你后来的几部译作,好像也是刘小枫推动你翻译完成的。
林:是的。他有恩于我,我只能更努力地倾情翻译,以回报他的情谊。今年,我偶然在书橱里找到了那部失踪多年的《特拉克尔小传》翻译原稿。谢天谢地!刘小枫说这部特拉克尔诗文集凝聚着的"尽是八十年代的那段情谊",而在我心目中,更有一分译者的责任。
记:在你翻译的四位诗人作品里,你用力最大的是里尔克……
林:我的硕士论文就是有关里尔克的。里尔克影响了几代汉语诗人,是历久未衰的神话。我在1994年翻译《杜伊诺哀歌》时功底不够,用的是散文体,近来正在重译,让它"回到里尔克的状态"。新译的里尔克《穆佐书简》已经杀青……而荷尔德林的深入浅出、指心见性,现在更应和我的心境。